我的妈妈王品素邓颖超在中南海给妈妈打电话

屈晓丹,女,退休,现居上海。父亲曾被关进重庆渣滓洞,是屈原72代孙;母亲是上海音乐学院教授,才旦卓玛、何继光的老师。

屈晓丹讲述于上海宝安路49号

主笔/丑丑编辑/木木

01她爬上了食堂的饭桌

听说上海音乐学院来了一头西藏的“藏牛”,唱歌很厉害,中午会到食堂吃饭。

我和几个同学正在操场上玩,拔腿就往学生食堂跑,想去看稀奇。

到了饭堂,里面黑压压都是人。

我和同学从人缝里钻进去,看见一个又黑又壮的藏族人被大家围在中间。

她穿着藏袍,身上还挂着糌粑袋,听不懂汉语,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。很多人起哄:唱一个!唱一个!比划着让她站到桌子上唱歌。

她非常朴实,大概猜到了大家的意思,真的就爬上了饭桌。

她一开口,所有人都惊呆了,响得来,就像自带了话筒和音响。

刚才还嘈杂喧闹的食堂瞬间鸦雀无声,只剩下她的歌声,灌满每个人的耳朵。

她唱的是一首西藏民歌。老师同学听得跟丢了魂儿似的,被她歌声给镇住了,发不出声音。

那声音宽广嘹亮,就像雅鲁藏布江一样清澈,又像雪域高原一样高亢,那么大的食堂,角角落落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
我听得目瞪口呆。我妈妈是上海音乐学院的教授,我听过很多人唱歌,却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歌声。

这歌声里有草原,有雪山,有河流,有羊群,还有蓝天白云,是我从未到达过的新世界。

这是在年,我7岁,刚刚进上海音乐学院附小读一年级。小学生和大学生在同一个食堂吃饭。

没想到,这头一开口就轰动音乐学院的“藏牛”,会成为我家里的常客,会成为家喻户晓的著名歌唱家。

02才旦卓玛结婚三天被选送来上海音乐学院

我妈妈叫王品素,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声乐教授。

妈妈每天八点上课,早上七点她就出门了,下午五点放学回来,还会带学生到家里来一对一教学、补课、吃晚饭。

年,文化部要求上海音乐学院办一个专收少数民族学生的声乐学习班。我妈妈担当这个班的教学任务。

第一期民族班的学生,是三名藏族学员,其中两个都不懂汉语。

有一天放学后,妈妈带了个学生回来。我一看,这不就是那天站在食堂饭桌上唱歌的“藏牛”吗?

妈妈看我呆呆的样子,向我介绍,她叫才旦卓玛,是刚来的三个藏族学员之一。

才旦卓玛从小喜欢唱歌,学过藏戏,放羊的时候扯开嗓子就在山坡上唱,嗓子特别好,音域又宽又亮。刚结婚三天,就被选送来上海音乐学院学习。

她没读过书,不会汉语,看不懂五线谱,也听不懂简谱。

第一次上课,她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我妈妈。妈妈讲的,她听不懂,用手比,怎么比划她都不懂。

让她唱,大嗓门一亮,这么高的调,吓人一跳。这么大的嗓门非常罕见。

她不懂汉语,我妈妈不懂藏语,这是个大问题,只能带到家里一对一连比带划教学。

她走后,我跟妈妈讲了那天才旦卓玛在食堂唱歌的事情,妈妈笑死了。

年,才旦卓玛演唱《献给毛主席》

03何继光的假男声大家听了都很害怕

听妈妈说,之前声乐系曾收过一个维吾尔族的女学生,嗓音条件很好。

老师们以传统的美声方法进行教学和培养,女学生毕业回到新疆后,新疆人民却不喜欢她的唱法,只好再改回原来的民族唱法。

年,又有三名藏族学生来了上音,这是大家从未听到过的一种嗓音,是西藏高原特有的一种味道。鉴于上次那位维族学生的情况,声乐系的老师们产生了畏难情绪。

妈妈挺身而出,接下了三位藏族学生。

爸爸有点替妈妈担心,说:“品素啊,这可不是开玩笑的。这是一个新问题,大难题,你心里也没谱,弄不好玉石俱焚,怎么交账啊!”——爸爸也是位老革命,剧作家,很传奇,但结局悲惨。他的故事后面再讲。

妈妈回答说:“总要有人去试试吧。干中学呗!我从不相信有我学不会的事。我准备以美声的科学发声方法为基础,尽力保住他们的风格特色,万一失败了也好总结经验教训。不闯闯总不行。”

才旦卓玛不会科学发声,唱十分钟嗓子就哑了。传统的“米米米~~嘛嘛嘛~~呀呀呀~”练声方法,她根本不会唱。

妈妈愁死了,这可怎么教啊?

爸爸和妈妈一起探讨、分析,要教学,必须先过语言关,解决和学生的沟通问题。他们想到一个办法:妈妈自己先当学生,学藏语。

那段时间,妈妈成了一个藏语迷。

爸爸去搞了部老留声机,妈妈不知哪里去搞了一张藏戏的唱片,天天叽叽呱呱地放,一句一句跟着藏戏学藏语。

妈妈一点点教才旦卓玛汉语,才旦卓玛一点点教我妈妈藏语,渐渐能够交流了。

妈妈放弃了原来编好的练声曲,选用了才旦卓玛熟悉和擅长的西藏民歌中的乐句或乐段。比如,用藏语的“阿若拉夏琼~~”来练声,以此来保持才旦卓玛嗓音的宽和亮。再把美声中科学运用气息的方法教授给才旦,选用了一句藏语:尼玛夏拉觉(太阳出来了)做练声曲,用E母音,也就是窄母音,来引导她的气息和嗓音的正确状态。

几年教学下来,妈妈终于保住了才旦卓玛的民族风格,同时又教会了她科学的发声。

不同地方的少数民族,声音特点不一样。妈妈沿用这个方法,教其他的少数民族学生,先了解他们的语言特点,探索他们的语言和发声之间的关系,因材施教。

母亲的教学总结

自才旦卓玛这批学生后,一批又一批各民族的学生来到上海音乐学院,进入民族班。

六十年代,湖南的苗族何继光来了。

何继光是民歌山歌的歌手,他是男假声,大家听了都很害怕,说这是什么声音啊,这么怪。妈妈说我还是先做学生再做老师吧,先研究男假声怎么发出来的,搞清楚了再教学。

妈妈发现他的高音很有潜力,就把湖南山歌中的男假声唱法融入教学中,还为他专门编了一些练声曲,训练出了一个新的类型——湖南高腔。

后来,何继光以两首特殊的湖南民歌《挑担茶叶上北京》《洞庭渔米香》在舞台上一炮打响。

因材施教,是妈妈教学中的不二法宝。她教的学生各式各样,哪里的学生就保存哪里的风格,一个学生一个味道,云南的就云南的风格,贵州的就贵州的风格,西藏的就西藏的风格。艺术要以个性来承载。

04已婚学生流产了也到我家坐月子

我是独生女,爸爸是四川人,妈妈是河南人,上海没有亲戚,但我家又是个热闹的“大家庭”,每逢周末,过年过节,家里总是很多人,非常热闹。

少数民族学生吃不惯上海的饭菜,妈妈就把他们带到家里来,做他们家乡的美食。家里最多的时候,有二十几个学生来吃饭。

每年春节,因为寒假很短,很多学生都选择不回家。我家里的春节,因此每天都是不同民族的风味。

比如正月初一做藏族美食,正月初二做新疆美食。我爸爸是四川人,烧一手好川菜,初三,就把西南爱吃辣的少数民族学生带回家……一般持续到正月初五六。他们做吃的,我就在旁边跑来跑去,帮他们跑腿买调料。

有一年大年初一,很多西藏学生带着酥油、青稞粉、砖茶,和打酥油茶的工具,早早来了我家,给我们全家献上洁白的哈达后,开始打酥油茶。

喝了浓香滚烫的酥油茶后,一起做藏族小吃“猫耳朵”。因为家里没有大桌子,就在我家五尺半的床上铺上布、垫上纸当面板,围着一张大床欢声笑语地做“猫耳朵”。

妈妈特意为他们煮了羊头,藏族学生次仁德吉是啃羊头的“专家”,她不负众望把羊头啃得干干净净。

根据藏族的习俗,过年时,长辈要为小辈向神灵祈求平安、吉祥。藏族学生们用盘子装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青稞粉,上面顶着一块酥油,在午餐开席前,妈妈高高兴兴地往她们身上、头上撒青稞粉,边撒边为他们祈福。

他们唱祝酒歌,互相劝酒,家里热气腾腾,欢乐的歌声响彻整栋楼。

平时,我家就像招待所,学生生病了,就住我家里养病。已经结婚的学生,流产了,也到我家里坐月子。妈妈细心地照顾她们,把家里的好东西都省给她们吃。

家里住着学生是常事,有一个哈萨克族的学生,在我家住了整整半年。

母亲和她的学生们

05我觉得妈妈一点不爱我只爱她的学生

我读小学的时候,曾经很恨我妈妈。

妈妈把所有的学生,都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,慈母般的关心他们。家里这么穷,有一点吃的她就给学生。

我觉得她一点都不爱我,只爱她的学生。

我三四岁的时候,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在路上,我特别想买个小玩具,或者小零食。但她坚决不肯给我买。

我赖在地上,不肯走。

妈妈狠心地放开我的手,头也不回就走了。我只好老老实实地爬起来追。

年9月,我刚进附中,上音民族班来了两个撒尼族学生:金玉兰和毕木英。她们家里都穷,几乎没什么行李,只穿了一身单薄的民族服装。

国庆节,妈妈把她俩带到家里来,招待她们吃饭,让我陪带她们到街上走走。

妈妈还给了我一个特殊的任务,让我翻箱倒柜为她们找御寒的衣服和棉被。

金玉兰比较胖,妈妈让我把她的冬衣给金玉兰。毕木英比较瘦小,穿我的刚刚好。

妈妈的冬衣,我的毛衣、大衣,还有家里的厚棉被,统统给了她的学生。

那年冬天特别冷,寒风凛冽,零下七八度,白天上学,我只能在薄棉袄外面套上外婆给我做的三件棉袄罩衣,冷得打哆嗦。

晚上睡觉,只能把棉花胎、垫被,还有厚重一点的衣裤全盖在身上,还是冻得睡不着。

我向爸爸抗议。爸爸说,你懂个屁!

后来我长大了,懂了。

06地下党把妈妈带到重庆交给邓颖超

妈妈年出生在河南开封一个地主家庭,我外公喜欢写诗画画,是有文化的地主。

我外婆裹小脚,一米六八的身高,人长得雪雪白,非常漂亮,被我外公看中了,收房为妾。

虽说是妾,其实就是使唤的丫头,经常被其他的大小老婆们打。外婆的腰被她们打折了,成了驼背。

妈妈从小喜欢唱歌跳舞,腰腿很软,可以毫不费力地下腰、劈叉,院子里经常能看到她又唱又跳的身影。

外公特别宠爱妈妈,从小就送她去读书。中学,更是送到县里最好的女校去读书。

在女校,妈妈认识了一批同学,成了好姐妹。这些女生都来自旧式大家庭,接受新思想后,决定投身抗日。

年夏夜的某个清晨,四五个十四五岁的女生,悄悄从学校逃走,去寻找抗日队伍。

逃出来后,东找西找,找到了抗日将领商震的部队。商震的部队里有一个叫王兴刚的谍报人员,是周恩来领导下的地下党,把她们带到重庆,交给邓颖超。

邓颖超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负责妇女工作,几个女生就在重庆跟着邓颖超。

年,妈妈在周总理和邓颖超的建议下,考进了重庆音专(上海音乐学院迁到重庆的)。

妈妈的声音很特别,听起来像男声。

女声一般分为抒情女高音,抒情花腔,戏剧女高音,女中音,女低音,妈妈这种声部很少见。

一般人会把妈妈分到女中音,但美籍华人声乐老师斯义桂说:王品素是戏剧女高音,不是女中音。这是图兰朵的声部,属于经典戏剧女高音。

妈妈就在斯义桂老师的麾下主修声乐,很多人都说妈妈是华人中的图兰朵。

07父亲屈楚是屈原72代孙被关进渣滓洞集中营

妈妈在重庆音专读书的时候,认识了我父亲屈楚。父亲是位剧作家,也是诗人。

父亲屈楚,年出生在四川泸州荣县吕仙岩大宅内,是屈原的72代世孙。

年,父亲考入成都的四川省立剧校。年,父亲在重庆认识了郭沫若先生,并在他的群益出版社任编辑。

因为工作关系,父亲和中共驻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共产党接触很多,信仰了共产主义,以报刊和戏剧为革命阵地,还组建了自己的剧社:新中国剧社。

年,剧社写的“牛郎织女”剧目,挑选一批音专的学生来演,我母亲演王母娘娘。父亲母亲,就相识相恋了。

在剧社同志们的帮助下,年,妈妈还在重庆举办了个人独唱音乐会。

年5月,抗战胜利后,国民政府还都南京。为了和平谈判需要,驻扎在重庆的中共代表团离开重庆,迁到南京。妈妈也跟随去了南京,在学校当音乐教师。

母亲在西南美专任教时期

年,父亲他们在文化艺术阵地上的活动,逐渐引起了国民党的注意。年6月1日,国民党在重庆实施了“六一大逮捕”,父亲和战友周特生等被捕,并以政治犯的身份关入渣滓洞集中营。

在狱中,父亲认识了江姐、许云峰、华子良、孙明霞等的原型,并与其中的生还者结下了终身的友谊。

父亲加入了“铁窗诗社”,写下了“岁月无声地走过铁窗”著名的诗句,这首诗后来被谱了曲,到处传唱。

他还在狱中写下一首饱含深情的诗《给m带去的消息》,表达对恋人王品素的思念。

小说《红岩》里的很多活动,父亲都参加了,在狱中吃尽了苦头,九死一生。

父亲在重庆渣滓洞,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。

年3月,中共党组织抓住李宗仁上台后“释放政治犯“的机会,想方设法把父亲他们的名字写进了民主同盟的一份名单中,保释出狱。

出狱不久,国民党政府发现放错了人,立即派人追捕。父亲先被组织转移到北京,后到上海,在上海群益出版社同仁们的掩护下,一边工作,一边准备迎接解放。

解放后,父亲被组织委派,参加了组建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工作,任副院长。

年,我母亲从南京调至上海,和父亲完婚。年,我出生,我们一家三口开始了在武康路号酸甜苦辣的生活。

年春,父母结婚照

08组织找妈妈谈话:你要事业还是要孩子?

全国解放的时候,我外公已经死了,他的大老婆小老婆都挨批斗,但没人愿意斗我外婆。他们把外婆找去问话,问她有什么愿望。

外婆说我有个女儿,十五岁就离家了,我希望能找到她。

政府就找到了妈妈,妈妈正怀着我,把外婆接到了上海。

外婆老了都很美

妈妈没有奶水,外婆用米汤把我喂大。

那个年代,很少有独生子女。年,我本来应该有一个弟弟。

妈妈怀孕了,大着肚子,接到组织上的通知,要派她去苏联学习。组织上找她谈话,问她,你是要事业还是要孩子?

妈妈想了很久,决定听从组织安排,去做了引产。生下来是一个男孩。

引产后,我们国家和苏联的关系变得紧张,学习取消了,又不去了。

我也因此,变成了那个年代稀有的独生子女。

年,我家搬到南汇路38号,三层楼的花园洋房,在美琪大戏院附近,对门就是现在的梅陇镇广场。

我们在这里一直住到八十年代,现在,我梦里经常出现的景象,都是在这里。

上海音乐厅有音乐会,妈妈会带我去听。爸爸也经常带我去美琪大戏院看戏,每个星期天上午放儿童片,他都会带我去看。

妈妈上课,我喜欢去听课。爸爸那些渣滓洞的战友来访,我也喜欢坐在旁边听他们摆龙门阵,讲当年的故事。每次有战友来,爸爸都会叫我去梅陇酒家叫菜。

父亲与渣滓洞难友周特生导演

妈妈希望我能走音乐这条路,爸爸希望我学话剧,幼儿园就送我去学习话剧,从小我就很会讲故事。

后来,我考上上音附小,升到附中,却遇到文化大革命。

我的命运就被完全改变了,我父亲屈楚的命运,也因此完全改变了。

09才旦卓玛听得潸然泪下

年,全国掀起学习雷锋的热潮,雷锋的日记里有一首诗《唱支山歌给党听》,后经过作曲家朱践耳谱曲,任桂珍演唱。

一天早晨,才旦卓玛在校园的广播中听到这首歌:“唱支山歌给党听,我把党来比母亲……”

一字字一句句,才旦卓玛听得潸然泪下。她找到我妈妈,说:“老师,我很想唱这首歌。你帮帮我。”

妈妈担心才旦卓玛因此丢掉自己的风格,便说:“你是唱藏民族歌曲的,唱这样的歌行吗?不要丢了你的风格。”

才旦卓玛急得掉眼泪:“老师,歌里唱的就是和我一样的心声。我一定要唱!”

很多人都不理解,连汉语都说不利落的才旦卓玛为什么要唱一首汉族创作的歌曲。但是我妈妈懂她的心思。妈妈找到曲谱,一字一句地给她抠汉语歌词,教她发音。妈妈还请到了这首歌的作曲朱践耳老师,来听才旦卓玛演唱,提建议。

果然,汇报演出时,才旦卓玛的演唱一鸣惊人。在“上海之春音乐节”上,这首《唱支山歌给党听》引起轰动,风靡大江南北,才旦卓玛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。

才旦卓玛成名后,很多人想要她留在北京。她来问妈妈的意见。

妈妈对她说:“你应该回到生你养你的地方,是西藏的水土哺育了你,那也是你艺术上的根。北京虽好,但离开了西藏这块土地,你就变成了无源之水,无根之木,吸收不到养分。”

才旦卓玛听后,毅然回到了西藏,回到了爱人身边。

70年代,才旦卓玛在西藏为矿工们演唱

妈妈的学生没有一个留在音乐学院的,她为各地培养人才,都回到当地去做贡献了。

父母一直是我的楷模,对事业、对家庭、对亲人,对学生,他们一生无私奉献,是真正的灵魂工程师。他们为了信仰,为了他人,愿意奉献一切。

10父母都成了牛鬼蛇神

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,我正在读初一。

父母都成了牛鬼蛇神,挨斗,关牛棚。每个月只发给我们家15块钱的生活费,我和外婆相依为命。

我平时住在学校,周末才能回家。

外婆经常被周围的工农兵子弟欺负,我发现后,就跟那些孩子打架。外婆是小脚,又驼背,出去买点东西很不容易。她走出去,那些孩子就用石头丢她。

他们用弹弓打我家玻璃。我学了弹弓,和他们对射,他们打坏我家一块玻璃,我就打坏他们两块。

玩伴中有个小头头,叫牛牛。我力气很大,揪住牛牛,专门打他,打到他讨饶。我说你们中的任何人,只要谁再欺负我外婆,我就打你。

从此,他们再也不敢用石头丢我外婆了。

南汇路38号住的都是知识分子,一共三家人,楼下是我家,二楼三楼是另外两家。文革时,工人进来抢了汽车间,抢了楼上住户的房间住。

那时候的房子,厨房和厕所都是共用的,买东西都要凭票。我周末回家,外婆好不容易用肉票买了一点点肉,炒给我吃。

住在汽车间的工人老婆,打开锅就吃我们的肉。

吃饭的时候,我问外婆,菜怎么少了这么多?外婆不吭声。我知道外婆胆小,不敢说。

有一天,我终于看见他们在烧肉,我端起锅就把他们的肉倒了。

工人老婆过来吵架,我说是我倒的,你要再偷我家的肉吃,我还要倒你的肉。

妈妈学生很多,她对学生一直很好。她有高血压,批斗时,造反派把她头揿下去,按得很低,那边学生马上把头偷偷给她抬起来一点。

关了几个月,实在查不出妈妈有什么问题,正好大唱样板戏,要搞京剧训练班,让妈妈去“五七京训班”教京剧。

妈妈对我说:你爸爸妈妈的历史是没有问题的,一切都会搞清楚的。

11爸爸想跳黄浦江自杀

年,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号召知识分子提意见,由爸爸主持,总结。一批右派分子的名单下来,文化局的领导一看,说怎么你们领导干部里一个都没有啊,加一个。

我爸爸就这样被加进去了,成了右派。

爸爸觉得对不起妈妈,患了抑郁症,身体越来越差。

有一天,妈妈下班回家,发现我爸不见了,预感不对,匆匆忙忙拖着我说,走,找你爸爸。妈妈拉着我,一路跑步冲到黄浦江边。

找来找去,一直找到傍晚,终于在黄浦江边找到了爸爸。

秋天了,傍晚已经有点寒意,江边人不多,爸爸一个人落寞地在江边徘徊。

妈妈冲过去,对爸爸大吼:“屈楚,你干什么!我从来没有认为你是反党反社会的右派分子,你怕什么?!你跟我回去!”

妈妈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,我才意识到爸爸想跳江自杀。

回到家,他们两个在房间里聊了很久。爸爸不再寻死,但身体一直不好。

妈妈牛棚放出来后,让她去教京剧,妈妈不懂,发愁。

我爸爸是川剧迷,也是京剧迷,就告诉妈妈,京剧演员是怎么唱的,一点一点帮她分析,帮她克服苦难。

年,爸爸右派平反后,可以写剧本了,又碰到四清运动。他像变了个人,从此少言寡语,一直很忧郁。

爸爸病重的时候,跟我说:“我最闭不上眼睛的,就是不算我是年前参加革命的。”

爸爸解放前做革命工作的时候,中央组织部部长何其芳跟我爸说,你暂时不要入党,太危险了。

所以,爸爸听从组织安排,当时没有办入党手续。

年,何其芳特意寄来了一份证明,证明我爸爸是党员。

每年,我爸爸都写材料往上报,希望落实党员身份。年年送,年年不批,犹如石沉大海。

在落实老干部政策的时候,竟然说我爸爸不算老革命,不能算党员。一个在渣滓洞待过的人,一生对党,对事业,对家庭都无私奉献的人,竟然不能算党员。

我气不过,拿着病危通知书和何其芳的证明到组织部吵。我跑到上海市文化局、出版局,坐在那里,就不走。

爸爸突然好几天大便不出来。肚子越来越痛,剖腹检查,发现满肚子都是癌细胞,原发是胰腺,没救了。

从开刀到爸爸离开,一共就八天时间。这是在年,爸爸67岁。

爸爸临终前一天,他盼了大半辈子的党员和革命干部身份终于确认了。出版局长吉少浦伯伯拿着文件,到他床前念给他听。

爸爸一生为了党的事业,为了信仰,不畏生死,倾注一生心血。最终成为时代的悲剧,郁郁一生。他性格倔强,很像屈原,命运也像屈原。

12邓颖超打电话给我妈妈,让她回家

才旦卓玛和何继光之后,越来越多的少数民族歌唱家被大家熟知和喜爱,慕名来找妈妈拜师的也络绎不绝。

妈妈只要有时间和精力,来者不拒,全身心投入到教学中,没日没夜探索民族声乐教学。

妈妈是周总理和邓颖超在重庆一手培养起来的,感情深厚。

年冬天,妈妈带着才旦卓玛去北京观摩全国少数民族汇演,邓颖超打电话给我妈妈,让她“回家”。

妈妈带着才旦卓玛去了中南海,二十多年没见,妈妈一下抱住邓颖超就哭了,就像终于回家的孩子。

晚上,周总理回家,一眼就认出了妈妈,拉着妈妈问长问短。

母亲去中南海看望邓颖超

年,组织上为妈妈在北京举办了民族声乐教学四十周年纪念音乐会。邓颖超又在中南海接见了妈妈和她的学生们,当场为妈妈题写了“坚持大力发展民族音乐”十个大字,鼓励妈妈。

年,得知妈妈又要举行民族声乐四十五周年纪念音乐会,邓颖超在病中,仍送来祝福:

“声乐民族化的好园丁。祝王品素同志学生音乐会演出成功。”

这一次,四五十个学生都回到上海,除了睡觉,整天簇拥在妈妈旁边,探讨学术问题,交流他们的工作和生活。

妈妈亲自准备了五十个人的自助餐,席间,学生们集体为妈妈创作了一首歌曲《敬爱的老师》。

每到逢年过节,家里到处都堆满妈妈的学生从全国各地寄来的贺卡。到了岁末,妈妈会在房间里穿起一条条绳子,把贺卡挂在上面,翻翻这张,摸摸那张,每个学生的故事,她都如数家珍。

很多学生,一有空就飞来上海,还是和读书时候一样,住在我家,和妈妈彻夜长谈。

才旦卓玛,已经是著名歌唱家,每次到上海,不去住高级宾馆,吃高档饭菜,就喜欢住在我家里,吃普通的面条和家常菜。我家还是常常热热闹闹的“一大家子”,就像我有很多的兄弟姐妹。

母亲和才旦卓玛

妈妈后来患了血管性痴呆,不认识人了。学生来看她,说,我是谁谁谁,还记得吗?她说不知道。

但是当学生说:“王老师,我来上课了,您指导我吧。”妈妈就来劲了。学生一唱,妈妈眼里就放出异彩,会说,你哪里哪里应该怎么唱,就像很清醒地在上课一样。

五十年的教学生涯,妈妈教过22个民族的学生,培养了大批各个民族的歌唱家。在学生眼里,她既是老师,又是慈母。她是新中国的好园丁。

妈妈有家族性遗传高血压。年12月11日晚上,妈妈陷入昏迷。第二天早上医生查房,发现她已经走了。

妈妈的一生,都奉献给了民族声乐教育,如今桃李满天下,她也能安息了。

13即使遇到不公、委屈、黑暗

一晃,我屈晓丹也已经是70岁的老人了。当年那头很会唱歌的“藏牛”也八十多岁了,我们偶尔还会在上海聚会。

她一开口,歌声还是那么宽广辽阔,犹如雅鲁藏布江缓缓流过雪域高原。

我常常怀念我的父母,想起过去的岁月。

我和父亲

我是屈楚和王品素的女儿,我以父母为傲。我也常常对自己说,不要辜负父母的爱。

妈妈曾经希望我能考上上海音乐学院。文化大革命,我没能好好读书。后来我的女儿替我实现了梦想,她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,现在歌剧院。

爸爸从小教我话剧,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话剧事业。他对鉴定文物很感兴趣,我耳濡目染,对历史有浓厚的兴趣。

年,我考了上海博物馆的讲解员。我嗓门大,面对几百人的讲解,话筒都不需要。

年,博物馆在华师大历史系办了一个文物鉴定班,40岁的我终于过上了大学生活,整整两年,我听了很多老教授的课,拿到了大专文凭。

父母留给我坚韧的品格,也留给我不太好的身体。我的原发性高血压,是母亲遗传给我的,我骨头的病是父亲遗传给我的。

六十多岁就瘫痪了,天天靠先生照料。

母亲面对困难从来不低头,总是迎难而上,战胜困难。一想到她我就很乐观。

凭着顽强的毅力,我持续康复训练,从瘫痪恢复到坐轮椅。现在,我终于可以站起来用拐棍走路了。

年7月,我和先生周良铁特意去南京看姑妈屈曼玲。姑妈也是教话剧表演和声乐的教授。我们告诉姑妈和姑父一个好消息:我们在四川的屈家故居已经被评为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。

年7月,我们夫妻和南京的朋友韩勇

我父母拥有崇高的信仰,愿意把一生奉献给追求光明的事业。爸爸妈妈传承给我的精神财富,我受用不尽。

我这一生虽然只是一片绿叶,辅佐父亲母亲,辅佐先生,辅佐女儿,但我觉得很幸福。我每天都活得积极向上。

我也教育女儿,人生无论遭遇什么,都不要害怕。即使遇到不公、委屈和黑暗,也要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光明的,让自己始终做个光明的人。

-END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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